专访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徐英瑾:我是“讲书人”
讲书,如何“让哲学为日常所用”
徐英瑾,2004 年 6 月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系,获哲学博士学位,现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全国重大社科项目“基于信息技术哲学的当代认识论研究”首席专家。
研究领域为现代西方哲学的他,近年来在人工智能哲学、知识论、认知科学哲学等领域著述甚丰。哲学家连一行代码都不会写,如何研究人工智能?徐英瑾不这么看。在他眼中,哲学之于人工智能的底层操作,就类似于刘邦的战略思维之于使用弩机之类的战术动作。酷爱三国历史的他,即将出版 80 万字长篇小说《坚》。
《人工智能哲学十五讲》 徐英瑾 著
用“斜杠青年”形容徐英瑾可能不为过,他的另一个身份是——讲书人。
记者在位于长宁区的樊登读书总部见到徐英瑾,那个晚上,一场抖音直播正等着背双肩包匆匆赶到的他。
2020 年 6 月起,徐英瑾作为樊登读书非凡精读馆主讲人开始“讲书”,迄今讲过的书超过 40 本。当年 9 月,他入驻 B 站,今年又在抖音、小红书同步开通账号,与 B 站合作《认知世界的 20 个哲学命题》课程。
走出大学校园的徐英瑾习惯于“讲书人”这个身份,他说,讲书的过程也是“琢磨把哲学传播出去”的过程,让哲学为日常所用。
近年来,高校学者通过短视频和直播向大众传播专业,形成一种新的知识链条。我们来听听“讲书人”徐英瑾的体悟。
徐英瑾
上观新闻:怎么会开始“讲书”的?
徐英瑾:“讲书”在这两年成为一个新的行当。偶然机缘,我讲了一两本书,有了一些化学反应,读者反馈热闹、活泛起来。
哲学书比较“高大上”,需要人去“讲”,但它比较难讲。更难的是数学科普书,相比之下,讲好哲学书还是更有希望的。
除了做学术研究,我也看脱口秀、相声,学一点段子的讲法,希望对“讲书”、对传播有帮助。
上观新闻:讲书和讲课,差别大吗?
徐英瑾:有很大差别。跟研究生、本科生讲课,是有预设的。他们大概知道背景知识,同时有教材和教案辅助,可以同时激活视觉和听觉。
讲书,面对的是看不见的对象。脱口秀可以看现场观众的反应,但“讲书”,你的预估是有滞后性的。
讲书只有音频,过于思辨、逻辑推理比较强的过程,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很多人跟不上。因此,要拿一种比较放松的态度来讲,把核心的知识要点传递出去,有时要牺牲一些逻辑推理的部分,找到听众可以共情的点。
上观新闻:怎么挑要讲的书?
徐英瑾:确实扔了一些太难的(笑)。
比如讲黑格尔,我没有选他本人的书,而是讲彼得·辛格的《黑格尔》。彼得·辛格是普林斯顿大学生物伦理学教授,就关于黑格尔的非一手材料来说,我觉得他这本书在通俗性、准确性上是做得最好的。我让编辑看,他们也觉得看得懂,在专业上也没有错讹,通俗、明白,同时具有哲学家写哲学家的尺度。
我还倾向于一类书,就是能用日常生活中的事例来阐释哲学。成为“讲书人”之后,我发现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国内通俗哲学读物比国外少得多。这可能和从事哲学的人的职业分工有关系,在国外高校,读了哲学之后,一部分人从事专业研究,还有一大部分人分流到社会上,做相关工作。
比如我讲过的《柏拉图和鸭嘴兽一起去酒吧》。这本书的两个作者都是哈佛大学哲学系毕业的,一个人在芝加哥社区和神学院工作;另一个在纽约写电视脱口秀剧本。不过,美式脱口秀对国内读者的语境来说会有些“水土不服”,这就需要讲书人来讲。不过,这种讲哲学的结构方式还是挺好的。
“讲书”的过程,我也在琢磨把哲学传播出去的可能性。过去,我个人的兴趣是偏向于读小众书的。现在,一边讲,一边也开始琢磨通俗哲学书籍的写法。之前出版了《用得上的哲学》,手头还在写类似选题。
《用得上的哲学》 徐英瑾 著
上观新闻:写书的过程,也放入了你读书、讲书的心得。
徐英瑾:是的。给我最大的启发是,听众其实是需要一个好的打比方的方法,把哲学家的理念解释给他听,让他知道哲学对日常生活有什么用。
比如古罗马的斯多葛主义,跟今天年轻人有佛系的一面、也有不那么佛系一面的状态就很能贴合。
斯多葛学派的观点是以你的行动能力为半径画一个圆圈,在这个圆圈里的事,你尽量做到,在这个圆圈以外的事,就不要去管了。每个人圆圈的半径有长有短,但基本原理是不变的。 斯多葛派代表人物奥勒留的《沉思录》里有这样一段:
“这只黄瓜是苦的。——那就扔掉它。——道路上有荆棘。——那就避开它。这就够了。不要再增加什么,问为什么这世界上有这种东西啊?因为你将被一个熟悉自然的人嘲笑,正像如果你在木匠和鞋匠的铺子里,因发现刨花和碎料而挑剔他们时,遭到他们嘲笑一样。”
这段话的意思就是,你要对你能做的事情进行把握,不要追问在你的行动半径之外的事。
那么,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预估你的行动半径,这就建立在对世界的宏观把握上。预估的过程中很容易出现过于狂妄或过于保守的情况。今天的年轻人也是如此,或者过度悲观,或者过度自大。
如何找到平衡点?文史哲的阅读,终极就是帮助人找到这种平衡点。
徐英瑾讲过的书
上观新闻:讲什么样的书获得的反馈比较热烈?
徐英瑾:听众最初的印象肯定是跟着题目走的。我讲过一本书叫《重来也不会好过现在》,英文原书名更朴实一些:成年人的哲学指南。中年危机是比较能够引起共鸣的话题,所谓痛点。大家的工作生活节奏很快,为什么选择听这本书?一般会根据书名来判断内容。一旦开始听了,就看讲书人如何重新组织内容。
比如讲卢克莱修的《物性论》,这是现存唯一系统阐述古希腊罗马原子唯物论的著作。重新利用这个古代素材,实际上讲的还是人生的问题。如果是在学院里讲授《物性论》肯定不一样,会教原子论、宇宙是如何构成的,诸如此类。
当然,学院里的学习并非没有意义。熟悉、了解不同的修辞方法,实际上就是认识不同的“兵器”。如果你手头一时没有合适的,拿到张翼德的长矛,也能耍几下。
徐英瑾讲过的书
上观新闻:你特别喜欢用三国的比方。
徐英瑾:东汉到三国转换的这段历史,是我特别感兴趣的。孙权的父亲孙坚如何在没有世家的支撑下,从一个小小县吏慢慢爬上高位,这个过程能透视汉代基层的各种生态。这个人物、这段历史是我们过往讲述不多的,也是我试图“打捞”的。
我写历史小说,想追求的是“颗粒度”特别细的写法。这就需要补很多历史知识,我也会通过听书的方式去补。我想,这可能也是“讲书人”这个新行当、听书这个新平台的一部分功能所在。 上观新闻:也有人觉得,“听书”这种形式让阅读更加碎片化,是一种比较被动的阅读方式。
徐英瑾:听书的行为是主动的。当然,这的确是一种“二手阅读”,但“二手阅读”也是有意义的。托尔斯泰的很多原著我没读过,但我看过《战争与和平》各种改编版本,它们抓的是原著不同段落,因此,我对所有桥段都很熟。 “二手阅读”更省时间,但要警惕被“讲书人”的想法和观念牵着走。解决办法是多听一些、多读一些。一部作品一旦进入公共场域,就会面对不同解读。吸收得多,也会慢慢形成自己的观点。 上观新闻:我们说“哲学要为日常所用”,如何打通这条路?
徐英瑾:我在意大利做交换学生的时候发现,意大利的工程师是知道维特根斯坦的。后来到日本,日本人对哲学家也很熟悉。我问他们是课堂上学的吗?他们说,课堂上也不太讲,但大概高中就知道了。后来发现,很多日本动漫里会提到卢梭、维特根斯坦这些哲学家。
相比之下,哲学在中国的传播面可能比较小,我们对中国哲学的了解也比较窄。比如 20 世纪初金岳霖、张岱年、冯友兰这些大哲学家,一般人或许听说过名字,但对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,不太清楚。
我想讲哲学,无须从哲学家的名号出发,而是要从大家共同面对的哲学问题开始。比如很常困扰现代人的一个问题——缺钱。做个选择题:选择 1,很有钱,但已经 99 岁了;选择 2,没什么钱,19 岁。你会发现,当金钱和别的元素组成不同的捆绑,金钱的意义就被贬低了。当代哲学和选择有关,重新理解生活的要素,哲学是大家在生活中都碰得到的。
我有个节目叫《哲学家的 10 种生活提案》,就是用人生哲学的方法梳理从古希腊到现当代的西方哲学史。让过去的哲学家穿越到今天,如果他们会玩手机,他们面对今天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“思想上的穿越”和生活的提案?
凡是大哲学家,适应性都比较强,他们应对的也是自己所处时代的问题。哲学为日常所用,其意义也就在于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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